阮娘

【九辫】《山河同归》(十九)

张二爷瘦削的背影立在窗前良久,九郎在其身后远望着。如此情景他见过太多次,在三庆立班子前一晚,应下郭大少爷赌约那一晚,决定远赴西安那一晚。

九郎默默上前抬步无声,张二爷侧首看了眼人,“师父他…如何了?”

九郎压低声音道,“瞧了好几个大夫,都说撑不过师父他…撑不过年关了。”

张二爷面上无波目光平静仰头望着远处,九郎思忖半晌,轻声道,“二爷,我陪你呢。”这一句老话,他说了也不止一回。

张二爷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,“万一我走的是绝路呢。”

“那更不能让你落单了。”

“二爷!少爷有消息了!”门外小师弟一声高喝,张二爷九郎对视一眼匆匆赶去。

张二爷见到眼前人时,脸上并无惊讶之色,他翻腕执壶自斟一杯,一身潇潇地坐在那儿,余光都不屑分予来人。

吉井雄一狭目微眯暗藏鸷阴,扯出冷冷一笑,于张二爷对面落座,“二爷,别来无恙。”

张二爷掀睫睥人一眼,旋即收回视线,开口语调平淡,“直说吧,什么条件。”

吉井雄一抚掌大笑不止,想以此引起张二爷情绪起伏。偏他一副清冷模样,吉井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,实在不痛快,他端出一副假笑,“张二爷,郭家小公子年轻气盛,当街闹事可是伤了日本人,进了日本警署,啧啧,那日子…可不好过啊。”

张二爷浅浅“嗯”了声算作回应。

吉井雄一最看不惯他这淡然模样,事态严峻至此也未见他有半分失态。这样的人,会令人心生恐惧。吉井雄一攥紧了拳,狠声道,“不过,我们大日本帝国向来宽宏大量,关东军司令部的筱田将军一直仰慕中国曲艺,也很重视郭老先生一家。若郭少爷能答应唱一回《潘杨讼》,将军也会体谅的…”

张二爷不轻不重地搁下茶盏,起身道,“我答应了。”

吉井伸手拦住了人,“二爷,我说的是郭少爷登台。”

张二爷淡色薄唇勾起弧度满是嘲讽,未曾开口,径直走过人。

吉井在人身后喊道,“张二爷,若不是你的提醒,局面不会到今日的地步。”

张二爷脚下步子一顿,吉井颇为得意道,“是您说的德云班子一众人可都是能说会唱的主,他们对市井言谈风向的影响可比军队组装镇压有效的多。”

吉井步步走近二爷身侧,低声笑道,“你们的政府肮脏无能,勾党结私。那些愚民,自私,狭隘,只关心自己下一顿的温饱。他们也根本不在乎谁把控着权利,如此,还不如交给我们,让那些愚民受我们的教化。”

张二爷回身看人似笑非笑,“吉井,你不必说这些。我是个戏子。戏子,无义。”

腊月二十七,出身津门一代曲艺宗师郭老板于北平病逝,郭门上下八十余位儿徒披麻尽孝。

天刚蒙蒙亮,九郎已经出门办事回来。瞧二爷房中屋内灯还亮着,低低一叹,这又是一宿未睡。九郎轻轻推门而入,瞧张二爷栽歪在椅上还在翻看本子。于人身旁落座,沉默了半晌,忽然开口,“你打算怎么跟大林说?”
“实话实说。”
“他不会走的。”
“换场的时候打晕了扔出去,不是让你去找阎大脑袋了么,他有门路。”
"然后呢?"
"没有然后。"
"我跟你去吧。"

张二爷手臂撑头歪着半个身子,似笑非笑,"你个九字的,谁给你底气跟师哥争开箱的场子?"

杨九郎笑得一脸纯良无害,"你啊。"

张二爷趁人不备捏了一把人肉乎乎的脸颊,笑笑起身去了正堂。

张二爷静静看着主位上的姐姐,忽然有些无措,不知如何提起。他长吁出一口气,低声问,“大林呢?”

师娘淡淡道,“在你师父跟前跪了一夜,我让人拉他下去休息了。”

接着又是一阵熬人的静默,师娘先开了口,“这次开箱,你们我谁也不用。我自己去。”

张二爷闻言一下慌了神,连道不可。

师娘抿唇笑了,恍惚间可见当年声动津门的俏艳丽色,“你的戏大半都是我教的,还信不着我?”

张二爷紧抿着下唇,并未吭声,忽而他撩起下摆,缓而坚定的弯膝,直直跪在师娘身前,朗声道,“郭门子弟张云雷,壬午孟秋,蒙师父师娘厚爱,忝列郭氏门墙。今愿登台献艺,往师娘准许。”

张二爷话音未落,九郎推门而入,直直跪在张二爷身侧。师娘往门外看去,看见院子里站着一群人,云字科鹤字科九字科霄字科所有弟子,当庭齐齐跪下,喊着同样的话。“今愿登台献艺,望师娘准许!”

座上美妇人泪眼婆娑,院中少年郎素衣白袍,而远方,红轮破云初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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